「屈己從人事兩難」—並記周總理和我熱烈握手

今年1月6日《人民日報》，刊有張德林的一幅書法，題為紀念周總理逝世37周年，成詩一首。詩曰：「以身許志亦經年，屈己從人事兩難；兩袖清風無倫比，心胸如海可撐船」。

詩並不怎麼樣，也不知張德林是何許人。但其中一句：「屈己從人事兩難」，則可圈可點，似乎可以一論。

周恩來在文革開始兩年，處境十分困難。「四人幫」和林彪集團既要共同奪權又有內鬥。毛澤東既要利用周恩來平衡大局又不滿他的「保守」而不夠「左」。認為他沒有認真貫徹「橫掃一切牛鬼蛇神」，認真去清洗「混進黨裏、政府裏、軍隊裏和文化領域的各界裏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」。

周恩來在毛的眼裏，是一位暫時要利用的人物，而不是可以依靠和信任的心腹。

周總理是聰明人，當然深知這一點。但他憑着自己的良心，憑着做人的基本原則，在文革開頭時，仍堅持要保護一些重要人物。

文革中周總理力挽狂瀾

1966至1974年，他發出過若干關於保護上層民主人士的名單的指示。包括傅作義、章士釗、程潛、張治中、蔣光鼐、蔡廷鍇等人。還公開講話說「應當尊重宋慶齡」，「不能因為他妹妹是蔣介石的妻子就要打倒她」。

周恩來並為當年的安徽省委書記李葆華、李任之被紅衛兵拘禁而作出交涉。並批評紅衛兵對老幹部採取「法西斯式的審查方式」。

周恩來非常注意保護民主黨派領導人，在極度混亂的文革初期，指示「不要鬥批民主黨派的領導人」。

在中共召開「九大」之際，還建議應讓王恩茂、徐海東參加。對當年國慶招待會參加名單加以「細細翻閱」，建議增加一些應該參加的人士。

「批林批孔」加暗箭

周恩來在「文革」中渡過艱難的歲月，身體被折磨得愈來愈差。正是因為「屈己從人」而深感「事兩難」。他既不得不聽從「最高指示」，還要應付江青和「四人幫」們「假傳聖旨」和無理取鬧。這種折磨，是周恩來總理終於早逝的根本原因。

毛澤東在晚年提出「批林批孔」，而「四人幫」暗中加上「批周公」的暗箭，使周恩來的病情加重。毛不得不聽從周的建議，讓鄧小平復出。1975年1月，中共中央發出一號文件，任命鄧小平為中共中央軍事委員會副主席兼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長，同年8月的中央十屆二中全會，選舉鄧為中央副主席，並在四屆人大中被任命為國務院副總理。

自此，鄧集黨、政、軍大權於一身，他提倡軍隊要整頓，並主張着手把經濟搞上去。他的「凍結」文化大革命，引起毛澤東的不滿。在「四人幫」的讒言和興波作浪下，鄧小平上台不過一年，在周恩來逝世不過一個月，就在掀起「批鄧、反擊右傾翻案風」的口號下，被轟下台。

接着是「天安門事件」，是毛澤東逝世，「四人幫」就擒，再接着便是鄧小平復出。這一年，中國的政壇戲劇性的變動，令人目不暇給。

病重時受誣陷

可惜的是周恩來總理逝世在毛澤東之前，而「四人幫」仍能肆虐如故。在周總理重病之際，他們把上世紀30年代的往事，即已經中共中央和毛澤東證明為誣陷的，所謂周恩來以「伍豪啟事」的登報脫黨聲明，再來折磨重病中的「周公」。以至周恩來彌留之際，仍喃喃自語，「我不是叛徒，我不是叛徒﹗」令人聞之黯然神傷﹗

周恩來總理逝世38周年，內地並無紀念活動，因為不是逢五逢十之數。但卻刊出一首去年的紀念詩篇，而未見其他紀念文字。

周總理和我熱烈握手

我回憶起近40年前的一件往事，記之以紀念周恩來總理逝世38周年：

周總理和我會見，並熱烈握手，是在1959年五一節的國宴上。

當年的國宴規模沒有今天的大，大概只有幾十桌。我坐的一桌，主人是華南地區的革命老前輩方方。他原本是中共華南分局第四書記，因反廣東的地方主義，被降職去中央僑辦擔任副主任。先父吳華胥早年參加革命，1925年，加入共青團（C.Y.）。當年周總理率領東征軍進入潮汕地區時，親自任命先父擔任改組惠來縣國民黨部特派員，並於翌年1月轉為共產黨員。方方是潮汕地區黨的負責人之一，與先父素有交往，於是當日向周總理介紹了我，說這就是吳夢龍（先父早年用的名字）的兒子。並說我現在香港工作，擔任培僑中學校長。

正在幾個月前，港英當局無理將培僑前校長杜伯奎驅逐出境。當年中央人民政府迅速表態，抗議港英當局無理暴行。中央大報也有言論同聲譴責，周總理當然知道這件事。

由於先父與周總理的革命交情，我又是受迫害的培僑的新校長。職是之故，周總理便與我熱烈握手，並詢問幾句。這是他在我們這一桌逗留的時間較長的原因。然後他再到其他的桌子上逐桌向賓客敬酒。

最後見到周恩來總理，是1975年的第四屆人大開幕式上。周總理已經病重，仍抱病出席會議，並作《政府工作報告》。他說，報告全文已發給各位代表，他只唸首尾兩段，其餘大家閱讀。許多代表都深知，「四人幫」多年來為總理添煩添亂，到「文革」後期還要來個「批林批孔」，暗批「周公」，把總理折磨得重病在身。

大部分不滿「四人幫」胡作非為的代表，都對周總理抱病出席並作報告報以熱烈的掌聲。因為他們深知，周總理這幾年忍辱負重，既要使國事不至失控，又要與「四人幫」周旋；既要保護許多好幹部，又要體會上意，真正是心力交瘁。不久，總理溘然長逝，萬里長街，廣大群眾，悲淚盈眶，不顧禁令，為總理送行。

本文發表於明報 (2014年1月25日)